我们村很小,小到只有十几户人家;我们村很偏僻,偏僻到需翻过三个山头才到得了小镇;但我们村怪事很多,多到每个人心中总能记得那么十来个。少年的我在这个村里头长大,记得最清楚的怪事便是一直在山里住的“枯奶奶”。 每年去扫墓,都会看到一个满头银丝驮着背的老妇人在山路的入口,看着来往的人,嘴里一直念着“不在这,不是他。”她每年都在。有一年,那儿下了大雨,母亲让我把伞给她时,父亲狠狠地瞪了母亲一眼,我不知为何总感觉哪儿不对,回家后就问父亲那老妇人是谁,不料被他扇了一个耳光然后丢下一句:“不是你该知道的事就别问,滚!”我当时就哭了,把奶奶吵醒,后来在奶奶的威胁下,父亲终于讲了那个老妇人的故事。 民国六年。 “喂,兄弟,今个儿早起去哪儿啊!”一个拉车夫问刚出门的父亲。 “不,哦!去大使馆。”父亲停下脚步,站在门口望着马车夫。 “二十个铜板,拉你去,咋样?今个儿你最早,给你个便宜!”那马车夫也望着父亲,眼中带着诚挚,让父亲不禁回避了一下他那灼灼的目光。 “我坐车用掉二十个铜板,还有八十个,去送封信用四十个,还有四十个可以给她买甜食,挺好!”父亲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径直走了过去。那车夫也机灵,忙起身来扶父亲上车,又攒足了脚力往大使馆跑去,不消一刻钟便到了,父亲给了那个车夫二十和铜板,走进大使馆。 “所以,你去干嘛了?”我打断正在回忆的父亲。 “小兔崽子,问那么多干嘛?”父亲本想继续骂我却被奶奶一瞪给吓住了。 过了二十分钟,父亲从大使馆中出来,别了那车夫走向了一家百货商店,要了一盒叫巧克力的稀奇玩意,把父亲余下的铜板全拿走了。从店出来以后,父亲一直抱怨太贵,却又不想退。他走向了茶馆,来到二楼,转头四处寻找什么,忽然又停了下来,似乎是找到了,便走了过去,把刚买的巧克力放在一个衣着朴素的女子手中。“这是刚给你买的,快吃吃看!”父亲高兴地说着,却不知已经兴奋红了脸。那女子拆开包装袋看了一眼就皱眉:“又买这么贵的!”说完,却吃了一颗,吃完后笑脸盈盈地看着父亲,让父亲不知所措。 看着父亲兴奋的样子,那女子便笑了,走到父亲身边,与他说:“你问你爹娘了吗?”听到这句话,父亲顿时静了下来,转过身看着那女子摇了摇头说:“没,怕老人家生气!”那女子一扫刚才的兴奋,眼中尽是悲伤:“需待何日,你才肯同你爹娘说!”父亲说就快了,就快了,然后陷入沉默。 “那女子便是那老妇人吗?”我那眼泪汪汪的大眼睛看着父亲,父亲怒目圆睁,刚想破口大骂,但看见奶奶的脸色,就摇了摇头。 那女子叫李丽芳,在当时是个俗名,和父亲两个人情投意合,却碍于家族宗室不能在一起。于是,两个人就偷偷来往,直到后来发现李丽芳怀了孩子,父亲一听便知是自己的,开始胆怯,不敢向家里坦白,却又偷偷照顾她,被李丽芳的母亲很看好,每天父亲偷去看望都要夸一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终是比自由恋爱更具效力,父亲被迫娶了母亲。 “什么叫被迫,我堂堂一个大家闺秀,本来心中仰慕其他男子,要不是被那老媒婆乱了姻缘,才不会和你这个死呆子在一起二十几年!”母亲本在一旁听得相安无事,谁知一句“被迫”出来,就直接生气了。奶奶看向了母亲,眼中带着些许的歉意。 他们成婚的消息不知从哪里传出,让那李丽芳知晓,一个怀着六个月大孩子的女人从父亲迎娶母亲那一日起便日夜守在门口,遭门卫驱赶。父亲看不下去了,终和奶奶说了实情,她老人家大怒,冷眼看着两个人丢下一句冷冰的话:“把孩子打了,要多少钱给你多少!”父亲扶起思念之人离开了,头也不回,那日便有两个人进了医院,一个是奶奶,一个是李丽芳。 所幸的是两个人都没有什么事,可麻烦却来了,该如何安置李丽芳。李母每次来医院探望时,往日看父亲的眼神变得幽怨了。 “所以李丽芳的母亲便是那老妇人吗?诶,妈妈要去哪里?”我看着母亲离开问。 “嗯。” 经过这一次风波,很快奶奶便下了指令,让李丽芳成为了父亲的二房,李母也被招进家门,照顾女儿,然儿一切的悲剧到这里还没有结束,反而才刚刚开始。奶奶对李氏母女的不闻不问,父亲的懦弱以及新生儿的到来,让这个家庭内部关系变得岌岌可危。李丽芳终是死了,李母看着女儿的死却不能做什么,无尽的悲伤与愤恨让她失去了理智,只记得一个叫齐世昌的男人,口中一直喊着“不在这,不是他。”很快也被奶奶赶走了。 在被赶走的第二天,父亲去看她,只见她一夜白发,往日还算圆润得脸,此时已布满皱纹,腰板再也挺不起来,四十多岁的人啊!怎就一夜白头,成了老态龙钟之样呢?于是父亲便把她带进山教了她三年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后离开了,离开时只说了一句:“那个人会再回来看你的!” 父亲讲完以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沉浸在往事的悲伤中。 “后来,有几个小孩子发现了她,就叫她枯奶奶了。被人们议论了一段时间,也就无人忆起。” “那,那个孩子呢?”我问母亲,母亲看向远方,叹了口气:“死了,随他母亲一起。” 明月高挂,照得整座山显得幽寂,不知现在在何处还会听到那个苍老的声音“不在这,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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